【忘川】【刘卫/霍卫】忘川莫忘（一）
1
霍去病从未想过，世上竟还有忘川这样的地方。
他死的很窝囊。
不是在风烟漫漫之中与匈奴人刀剑相接、血洒沙场；也不是在朝堂之上尔虞我诈、宦海沉浮；而是在行军路上，风沙漫天里，不可一世的小将军，悄无声息地殁于时疫。
有些可笑。
他自小便随着陛下与舅舅学习兵法，十七岁以嫖姚校尉的身份随军出征，领几百精骑便可捣入匈奴王庭。更遑论日后收复河西、封狼居胥，匈奴人的悲歌日日回荡在旷荡的漠北。
然而他还是死了。思绪深深沉入了祁连山的底下。
他仿若一直在沉睡，身体在腐朽，然而他魂灵之中有一点光，道不清说不明地存在着，仿佛埋藏在余烬之中的一点残火，只待拨云见日的一天，便可又重燃生命之炎。
于是就是在某天，距离他生时已过千年的某天，一只啁啾的雀停在了他鬓边，他睁开了眼，然后便是满天满地的花海与风烟。
他竟在这个唤作忘川的地方又拥有了自己的意志。
久违的阳光、甘露与美酒，他要先大醉一场。
2
霍去病已经醒来近半个月了。
半月里，他纵马跑遍了忘川的每个角落，忘川里的魑魅魍魉鬼怪妖魔，听见霍小将军的名号便瑟瑟发抖。
“阎君！何时唤我舅舅来这忘川？”
霍去病驭着高头大马，威风凛凛地停在了阎君堂前，冲里面高声喊道。
他方从征讨鲶滚滚的大战中凯旋归来，身披战甲，墨色的发高高挽起，在头顶盘起髻，许是匆忙，没有束冠，只草草别了一支檀木的簪子。
听得门口的动静，阎君探出了个头来，顿时便皱紧了眉。
忘川的小魔王，除了太平公主，便是这个霍小将军。
阎君敛眉凝神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挂上一副笑脸，这才踱步走出殿门，朝霍去病行了一个礼，“霍小将军，已同你讲过多次了，我近日事务繁忙，腾不开手去找失散的名士之灵，那范无赦、谢必安也各有职责，找不找得到你舅舅，得随缘呐！”
“阎君着实不公！”霍去病瞪圆了眼，“我方才听鬼差们讲，前两日便寻回了李世民，昭陵与茂陵所距不过区区二舍，怎的李世民找到了，就偏找不到我舅舅？！”
阎君深深叹了一口气，“名士散逸的星灵之力并不在埋骨之所，否则何须大费周折啊！你这般日日催促，若当真能在茂陵找到，我早便下令让人把卫大将军和武帝陛下请来这忘川了。”
“舅舅来便行了！”霍去病不满地说道。
“唉，霍小将军，你还是先回吧，有了什么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。”
霍去病一去三回头地离开了。
3
金戈馆百废待兴。
霍去病一向是个闲不住的，便常往那边跑。狄青和项羽这两个大英雄自不必说，就连李秀宁、红拂女和虞姬等一众女流之辈也是豪气非常，几人一起研究兵法、切磋武艺，刀枪斧钺舞得虎虎生威，过得好不快活。
倒是苦了藏在忘川暗处的诸多鬼魅，半分不敢朝这里靠近。
这日，干将遣人给霍去病送来一把刚锻好的长刀，小将军如获至宝，赶紧叫上狄青陪他试试刀。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，金戈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。
“两位将军，歇息片刻吧。”
霍去病听到了来人的声音，立刻收了刀，额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便奔了过去。
“阎君！”
阎君站在金戈馆门口，手中提着一个篮子，“方才路过百家书院，听说曹子桓种的葡萄成熟了，便去叨扰了一番。这不，曹子建见我要来此，便托我也送一些给金戈馆的各位。”
他揭开盖在篮子上的一张薄布，递给霍去病。曹丕种葡萄一向上心，这些葡萄个头很大，颗粒饱满，在阳光下似乎要溢出水来。
霍去病的眼睛一亮。
阎君没有错过他的眼神变化，问道，“霍将军也喜欢吃葡萄吗？”
霍去病摇了摇头，心不在焉地摘下一颗葡萄扔入口中，“也没有那么喜欢，当年张骞从西域带回来不少葡萄种子，舅舅在院中也种过一棵……”
“舅舅喜欢。”他垂下眼，声音也小了。
“说起卫青将军……”阎君嘴角含笑，“就是今日了。”
“我舅舅要来了？！”霍去病猛地抬起头，眼睛里光芒大盛，连午后的阳光都难以匹敌。
阎君叹了一口气，霍小将军当真是半句话不离他舅舅啊。
“霍将军随我来吧。”
霍去病跟上阎君，脚步如风。
4
卫青醒来的时候，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。
今日，阳光热烈。他长久在黑暗之中，一时难以习惯，于是依旧合着眼，伸手摸索着身边那人。
触碰到的布料挺括厚实，隐隐能够摸到细致缝就的暗纹。
卫青赶紧收回了手。
衣裳染上了淡淡的香的味道……那是沉香，还是苏合香？
这个味道，他曾在未央宫里闻过千百次。
“是陛下吗……”
没有人应他。
待眼睛能够适应光线之后，卫青睁开了眼，起身往周围看去。
这是一片花田，不知名的野花漫山遍野，午后的阳光照下来，如蓬莱仙境一般。草丛中有小虫发出的细弱声响，除此之外，只剩风声。
卫青朝身旁看去。那个紧闭着眼的人，不正是刘彻吗？
然而他却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垂垂老矣的模样，年轻的帝王风华正茂，嘴角隐约含笑，仿佛卸下了所有心防。
风吹过，花草涌动着，像浪潮一样朝远方退去。
“唔……”刘彻被这一阵风吹醒，沉吟了一会儿，才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眼里，不再是少年人的倨傲骄矜，而是历经世事后的平静安稳。
只是很快，这一潭静水便被投入了一块碎石，泛起了久违的涟漪。
“仲卿！是你吗？！”
刘彻撑起身，这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人，他本以为是自己的贴身侍从，却不想……
他赶紧揉了揉眼，满目的难以置信。
“是，是我，陛下。”
刘彻赶紧站起身，他一向养在深宫中，不如多年从军的卫青身手矫健，不禁趔趄了一下，他的大将军立刻伸出手，稳稳扶住了他，就像多年前，他们二人都垂垂老矣时一样。
“仲卿，多少年未曾再见你这般模样了啊……”
卫青轻轻笑了起来，“是啊，我也多年未见陛下这般模样了。”
那双温润的眸子，穿过了千年的时光，又回到了他身边。刘彻握着他的手，万千思绪终归化为一声叹息。
他的大将军卫青……
5
“陛下可知这里是何处？”四周全然陌生，也寻不到人问路，卫青有些沮丧。
刘彻极少离开长安，对外面的世界更是一窍不通，“仲卿都不知道，我就更不必说了。”
“这该如何是好？”
二人正面面相觑，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了人声。
“舅——舅——！”
那声音隐约有点熟悉。
卫青微微皱起了眉，“陛下可听见什么了？”
“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喊话，只是不太听得清。”刘彻凝神细听，那声音却又没再响起了。
“不若我们二人循声而去，或许能找到路。”卫青辨别了一下方向，指向自己的右手边，“来人在东边。”
刘彻点了点头，复又笑着开口道，“原来仲卿也有不识路的时候。”
“陛下说笑了，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。”卫青低着头，寻较平坦的小道走，他着实担心刘彻被路上的碎石绊倒。
刘彻倒是毫不操心，昂头走着，如履平地，“我可不是在说笑，你在大漠里都能轻易找到匈奴人，自然是哪里的路都能识得了。”
“那都是托陛下的福。”卫青轻轻笑了笑，“现今陛下在我身边，我不敢冒险，还是稳妥些好。”
过了片刻，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，听起来已近在咫尺。
“舅——舅——！你——在——哪——！”
“什……什么？是去病？！”
卫青微微睁大了眼，许多回忆顿时涌上心头，刚出生抱着他小小一团的婴儿模样，非要和他共骑一马的稚子模样，烛火之下与他讨论兵法的少年模样，领兵出征封狼居胥的青年模样，不管什么时候，都跟在他身后喊着“舅舅”的那个去病……
“去病……怎么会在这个地方？”
刘彻沉默不语，只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。
不远处有一大群人正朝这边奔过来。
领头的那个人，二十出头的年纪，穿着演武时的夹胄，因为出门匆忙，所以头发有些散乱，被汗染得微湿，然而他的兴致却十分高昂，脸上的笑容如火焰，如骄阳。
是去病，是活生生的去病！
卫青想起那年，骠骑将军得了时疫病殁，棺材运送到长安，整个长安都知道了，他却最后才得到消息。陛下知道他们舅甥情深，扣下了向大将军府送信的人。
他不顾众人阻挠，一定要去见去病最后一面。棺材里的去病，脸色惨白，四肢僵直，不会说笑，不会跑跳。再也不会开口喊他“舅舅”了。
卫青背过身去，不想让人看到他面上的神情。
刘彻上前一步，挡在他身前，“去病。”
“陛下。”霍去病稍微收敛了一下面上的笑，“我舅舅怎么了？”
刘彻拍了拍他的肩，示意无事，“你舅舅大约是……太想见你了吧。”
“是吗！我也想你啊，舅舅！”霍去病怕卫青听不清楚，赶紧放开嗓门说出自己的心里话。刘彻在一旁被震得耳朵生疼，狠狠皱起眉，极其不满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卫青忍不住笑出了声，之前的感伤情绪全然忘记了。
6
待他们几人心情平复下来，阎君才走上前来同卫青和刘彻打招呼，“卫大将军，武帝陛下。”
“哦？我的谥号是‘武’？威强睿德，倒也贴切。”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霍去病站在卫青身边，心里美得不得了，嘴上的话也不禁密了起来，“多年未见，陛下夸起自己还是不遗余力。”
“去病！”卫青赶紧拉住他。
刘彻气得要去打他，“臭小子，你敢这样跟我说话？”
霍去病赶紧躲开，还冲卫青眨了眨眼。
阎君叹了一口气，他们三人倒是快活，而自己呢，明明阴阳两界事务繁多，却还抽时间来此……都是霍小将军的错。
“我还有事，便先走了，忘川的情况可以问问这儿的各位名士，其他事霍小将军想必会为你二位安排好的。”
卫青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边上的一群人身上，虽不清楚他们是谁，但还是一一打过招呼，刘彻碍于帝王的脸面，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。诸位也不见怪，毕竟比起始皇帝，刘彻还是较为可亲的。
七嘴八舌中，刘卫二人总算明白了忘川是个怎样的地方。
一群人朝金戈馆的方向走去。
“我们住哪里呢，去病？”卫青低声问霍去病。
霍去病挑了挑眉，“我已想好了，金戈馆中还有不少空置的房舍，舅舅不如便到那里与我同住。”
一听到这个名字，刘彻的眼睛中便闪过了一道光，“哦？那孤也同去。”
“金戈馆一听杀伐之气便很重，陛下千金之体，还是另寻他处吧。”霍去病昂起头，一副推拒的模样。
“你这臭小子，我住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？”刘彻本想拧他的耳朵，但一见周围有这么多人，想着这小子好歹是个将军，多少给他留点面子。
霍去病却不知他的打算，还竖起眉毛继续同他辩道，“我不也是为了陛下着想？陛下过惯了精细的日子，哪里能住这样的地方？”
想了想，他又补充道，“况且姨……卫皇后来了之后要与陛下同住，难道要让她也住在金戈馆里吗？”
“天色不早了，去病，就在金戈馆里收拾间屋子让陛下先住着吧。”卫青一见二人这模样，便知道自己非开口不可了，“至于住不住得惯，还是等日后再说了。”
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，“还是仲卿懂我。”
7
没想到一到金戈馆，便发现那里已经人满为患，除了始皇帝，忘川里的各位名士都已在此等着了。
一一招呼之后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
霍去病把曹丕带来的葡萄清洗干净，一颗一颗摆在琉璃盘上，端到厅里与众人同吃。
他挑了几个又大又新鲜的葡萄，单独给卫青拿了过去。
“舅舅，吃点葡萄润润嗓。”
“舅舅，这葡萄好吃吗？”
“舅舅，皮儿吐在这里。”
除了常住金戈馆的几人以外，其他人与霍去病并不十分熟识，他虽谈不上倨傲，但平日里也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……还从未有人见过霍将军这般殷勤的模样。
一时间，大家都看呆了。
只有一旁早已看过千百遍的刘彻气得牙痒痒。
这小子，总是仗着仲卿好脾气，宠着他，做些自己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。
过了一会儿，卫青稍微有些乏了，他还未说什么，霍去病便先开口了：“我舅舅累了，若没什么大事，各位便明日再来了。”
“去病，怎可同客人这般讲话呢？”卫青赶紧命他道歉。
霍去病乖乖垂下了头，“噢，去病错了。”
原来这就是能够管住霍小将军的人。
夜深了，众人也散了。
霍去病把卫青带到了自己平日里住的地方，他早便替自家舅舅准备了一间屋子，用了上好的被褥，收拾得整整齐齐，势必要让舅舅在忘川过得惬意。
“舅舅，早些睡吧，明日我带你去看三途海，那里虽然危险，但是景色却很是瑰丽，还有三世楼，那里有许多新奇的兵器，哦！若是要兵器，还可以去找干将替你锻造，干将就是……”
“去病。”卫青出言打断了他，眸中却全然是笑意，“不着急，舅舅以后都会跟你一起去看的。”
“嗯……嗯。”霍去病乖乖点了点头，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，“晚安，舅舅。”
——未完待续
